作者:宋纯鹏
上午,邻居家的小孩接电话,说朱自强先生去世了。我先是疑惑,后是断定小孩根本没听懂对方电话的含义。昨天上午我去医院探望先生,进去后,朱先生努力睁眼看着我,然后又闭上了,也许是养精神吧,良久他说:“纯鹏,今年学位点怎样了?”而后又问:“那篇文章改得怎么样了?”同时口里还含混不清地说如何做研究,如何做人!当时我心里很难受,没想到只几天的工夫,先生竟病成这样。但是无论如何,也想不到会被病魔夺去生命。我走时尚期待着先生病愈后,一起做研究工作,完成那篇文章。
我与朱自强先生相识较晚。记得4年前,他在北京参加“第九届国际太阳能存贮与转换会议”时,我们在车上偶然相遇。先生很健谈,从物理学发展历史到植物光合作用的研究现状,从他做的LB膜到生物膜,从德尔布吕克到沃森(Watson)和克里克(Crick),他都了然于胸。我当时很惊讶!没想到一个物理学家,竟然对生物学内容也如此了解,先生的博学和坦诚令人肃然起敬。也许是仰慕先生的学问和治学态度,或许是先生“楞”中了我的虚心和诚恳,也许是对科学含义的共同理解吧,以后的许多时间,我们相处得非常好,尽管我们没有师生名分,但这种忘年交却是那样令人难忘。
下海热的那阵子,广大有识之士义无反顾“咚”一下跳下海去,真是过瘾。先生见到我,劈头就说:“听说你也在动摇——浮躁之病!社会不是千篇一律一个工作,科学还是需要人来做的,只有科学的进步才能推动我们国家和社会的发展。”先生看问题总是入木三分,有自己的精辟见解。我为他对事物本质的洞悉,对学术的执著,不为世俗所动,不为金钱所诱的品格深深感动。先生1992年去日本开会,当时我正为买不到一些实验药品而犯愁,但知道先生身体不好,几次想求都难于启齿,朱先生知道后说:“这些事我是应该办的。”由于试剂用美元购买,当时从学校换的500元外汇不够用,因而在财务处报账时遇到了麻烦,我没有外汇,要到中国银行兑换,朱老师说:“算了,甭费那个神儿!算我支持你了,只要能做些好的研究工作,是值得的。”他竟从自家不多的积蓄中用美金支付了预缺额。我感到非常不安,开玩笑地说:“等我有了美金,我一定要还您的。”先生说:“不用还,不用还。”可还没有等到我真正拥有美金时,先生却永远地走了。
后来,为了课题缘故,我几经周折,辗转去了英国。走时,朱先生的白血病又复发了,我也怕此去恐难再见先生。他打电话邀我去,说他明天去医院,可能要被他们“留”住。这句话的意思不言而喻,可先生语气却是极其平静的,其豁达和乐观令人动容。那天晚上我们谈了许久,先生有很多的教诲,更多的是忧虑:“河大建设需要一批为之献身的人,完成工作后要回来,奋斗几年,在这儿好好做‘河大博士点建设’这篇大文章。”他将生命和学术紧密地融在一起。谈到他们实验室情况时,先生眼里浸润着泪水,声音发颤,对河大发展忧心忡忡,情真意切地说:“不好好做,我死了之后,这几台仪器也要变成废铜烂铁。”我匆匆地踏上了英伦三岛,留学生活既繁忙又寂寞,每每独自静下来,总希望能接到朋友、同事的信函,哪怕只有片言只语,这是一种渴望和期待。就在圣诞节的前一天晚上,我收到了一个红色的贺年卡,真是高兴之极。那是请人绘的一张清明上河图,朱先生清秀的笔迹飘洒在上:“你承担的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的项目该结题了,我知道你在国外很忙,但为了以后的工作的发展,我替你写个结题报告,无论如何你也要写几句话来。”关切和希望之情跃然纸上。我感慨颇多,生物学研究的结题报告,竟然要一个物理学的教授来完成。现在,我承担的第二个基金项目正在开展,再也没有人能帮我且又乐意帮我做这些扫尾工作了。
回国后,在首都机场,我打的第一个电话是询问朱先生的身体。回来后见先生精神尚好,心情为之一振。我去看他,他先是说:“你回来干啥?!”我不知该说什么,继而他又说:“我盼你回来,你们要好好地谋划,有个几年的工作积累,把河大学科发展这篇大文章做好。”朱先生对年轻人的心情是极矛盾的:一是恨铁不成钢,一是盼铁快成钢。
今年10月,我和朱先生共同邀请了美国纽约大学教授陈亨先生来讲学,朱先生看上去很是健康,他与陈先生中国古文化功底都很深厚,两个人谈吐机智幽默,那爽朗的笑声充满着一种感染力,看那时状况谁也不会想到他白血病已开始恶化,十几天后就撒手人寰。先生主持的最后一个学术报告是10月9日陈亨先生的“分子生物学发展的五十年”。这时他的病情已经相当严重,到了10月21日他打电话:“明天的学术报告会,你来主持吧,这几天我粒米未进,高烧不退,恐难熬过去了,我很抱歉。”我们聊了半个多小时,他又讲了做学问首先要好好做人,痛斥了浮夸之气和追求形式上不必要的东西,而不脚踏实地做研究之风。但他考虑更多的还是实验室的发展,仍雄心勃勃地为河大的博士点而奋斗呢!他的日程上还是排得满满的,我们合作的一篇文章的稿子还要再看一看,11月3日还要去北京参加国际学术会议,会后还得主持他的一个学生博士论文答辩……这是与先生最后一次长时间的交谈。我在想先生靠“透支”生命,来延续他的研究和工作。
可无论如何,真没想到会有如此急剧的变化。由于事务繁忙,我一直未能去看望先生,也许是心灵的感应,10月25日,我说今天一定去看朱老师,我们走到医院就是文章开头的那一幕,他家人说这是他入院以来精神最好的一上午,现在看来是回光返照。我不知这种“信息”是如何传递的:上帝让我在先生最清楚的时候,再一次听听他的教诲和嘱托。
先生去了,我少了一位科学上可以请教的导师,生活上可以交流的长者。先生去了,他带着未完成的学科发展这篇“大文章”的遗憾永远地去了,但先生为学为人的精神,光明磊落、胸怀坦荡、鞠躬尽瘁的形象却是永存的。他不仅为河大的某些学科的发展奠定了基础,同时也为这些学科的学术影响积累了一批无形的资产,培养了一批人才。想到这几年受先生的恩泽,我书了一个挽联,以示纪念:
数年相识,无数教诲,吾师顿逝,音容宛在,真耶抑梦耶!一生追求,几多挫折,乃志不改,风范永存,憾乎或达乎?